什刹

2023温圈集散地

【笛花】伶仃

*非典型花魁梗

*全文2.3w+,一发完放心食用

*算了自己的锅自己背吧...

 

00

 

扬州有琴铭伶仃,以昆山为底碎玉为弦,奏起声如洪钟,归落淡如烟海,闻之可驱杂念、了凡尘、断绝因果,一日千里。

三尺伶仃叹,一丈枕流春。

 

01

暮色在苏州城算是个景儿。

天光坠下去的时辰,徽派女闾先行掌了灯,泼墨一般规整清淡的院墙被烛影摇红染上一簇簇的胭脂,摇晃着将白日里那一层文采风流的面皮扒了下去。紧接着,苏派勾栏也不甘落后,牌匾往下层层光影缭绕,正门之上一盏红灯笼高挂其上,有模样俊俏的小姑娘身披广袖纱衫,脚踩登云木屐,鬓别鎏金步摇,没骨头一样斜倚在门栏上,也不揽客,右手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团扇,左手轻轻巧巧搭在右边臂弯里,一个抬眸,便能勾得过路人不知今夕何夕。

“今里当是大日子,伶仃时隔五年重新现世,客人多得很。一楼散客二楼富户,哎呀,您当心脚下的呀,”望山春的小厮微微躬身双手交叠,正带着客人穿过一层喧嚣往楼上走,“若说听曲观舞,自然是二楼最合适的了。”

身后人一袭佛赤发戴银冠,鼻梁高耸眉眼深邃,两手护腕却有精铁点缀。小厮看了一眼便心中有数再不敢抬头,还能面不改色同人搭话。那人似乎余光向上一瞥,突然问:“三楼呢?”

“茶楼酒肆鱼龙混杂,风月场所爱恨不熄,”小厮提着灯笼一脚踏在上级台阶上,望向下方一楼正中搭建起来的台子,笑道,“传言说伶仃一曲能疗愈百伤,解万种心魔,今里注定风云际会。万般江湖客,尽在三楼,死生自负的。”

那人便负手冷笑一声:“搭台子唱大戏,你们望山春的胆子可真不小。”

那小厮哎一声略微歪头,语调竟无大变化:“掌柜的心思侬不晓得啦,可皮肉生意混口饭吃而已,您寻着满苏州城探听,哪家没有那么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哩?”

那人没再理他,径直越过他步入三楼。

一楼厅里人声鼎沸,二楼有推杯换盏劝酒声不断,三楼却各个厢门紧闭,连楼下传上来的声响落到此处都恍如隔着一层水雾。明纸之上有人影晃动,一门之隔却寂静无声。如此诡异之景,那人竟面色如常,看了眼自己手中号牌,推开了正东面一间厢房的大门。

厢房之内,茶桌之前,无颜扶剑转头,躬身一礼:“尊上。”

笛飞声可有可无嗯了一声,回手想将门带上,余光却瞥见正有姑娘引着一个人悄没声从后台上了二层。那姑娘内搭姜黄主腰,下配宫墙红罗裙,上着月白对襟,外罩黛蓝广袖,珍珠腰链垂于裙上,碧玺坠子浮于眉间,耳畔流苏垂落肩头,衬得那如玉面庞分外娇嫩。他看了两眼,目光逐渐落到那姑娘腰间名牌雕刻着的一朵山茶上。

望山春今日的头牌,一捻红。

何人能得花魁引路?笛飞声眉心一跳,目光后移,只见一捻红身后那人一身青衫落拓,长发半束,身后背一素色长布包,头略微低着看不清面容,袖口露出的手腕却骨节突出,似有支离之感。那人跟着一捻红到了二楼正对后台的一间厢房前,拱手行了一礼,转身推门而入。

发间垂下来的素色发绳在他身后打了个晃,瞬息间埋没于嘈杂之中。

此人步履较为沉重,似有功夫傍身,内力却十分微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勾栏瓦舍软红间,乐师小倌不在少数,笛飞声却莫名有些不安,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关上门回身坐下,接过了无颜递过来的一盏茶:“如何?”

无颜垂首道:“对面的是江州濂水帮常继霖,北面那间是柳州攀景门谢云怀,南边坐着那位便是江宁周家的老爷子,周疏同。”

“全是帮门,”笛飞声嗤笑一声,“宗派竟不插手吗?”

无颜也跟着笑:“既是开宗立派者,总还是在乎虚名的。五年前伶仃现世,便引出一场惨案,鹤鸣、燃灯、武当,正一全真甚至禅宗,近十位武林高手葬身柳州城,当年弹琴的花魁也就此失踪。都说伶仃可解万种心魔,属下看着,倒像是更添魔障。”

笛飞声缓慢摇头,正要将茶杯递到嘴边,忽而一顿,脑海中回放起方才那青衣人行礼的姿势来。

左手虚空握拳在下,右手握左手背在上,按常理来讲那是一个女子礼,但凡事总有例外。一是勾栏清倌,这便不必提了,再有,便是手握刀剑不便行礼时,会下意识左手握鞘右手在前。笛飞声双眼微眯,再去细想,似乎望见那人行礼时右手拇指外翻了出去。

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习惯,唯一的成因只能是刀格或剑格非常规。但大多数兵器为趁手,所铸剑格十分平均,很少会有人养成这样的习惯。

笛飞声出道十五年,所见者,唯有一人。

 

02

二楼正西方厢房留有后门,可直通后台。笛飞声推门而入时,迎面便是九重纱幔拂于微风,氤氲在脂粉气里,透骨温热直叫人气血上涌。

里间忽而传出清润音色来,不高不低,却如泉水漫过午间鹅卵石:“劳烦姑娘了,放在外间就好。”

那音调十分漫不经心,又带着一点温柔惬意,笛飞声听进耳朵里却觉那尾音十分尖利,骤然刺破了往前十年光景,插进了当年高挂四顾门前的牌匾之上。

没听见有出门声,里间那人便继续道:“还不死心呢?红姑娘,上一个摸了这把琴的花魁可是死得波澜壮阔。你家掌柜知晓分寸,单单什么都不做便是翻天覆地的架势了,你何必非要凑个热闹呢?”

外头照旧没声音,里面的人便原形毕露,胡说八道起来了:“你若还觉得不够热闹,我倒有个法子。你便也给我刻个牌子,上书‘伶仃一曲春风一度’,标个五十万两白银。到时候再收幕揭晓,给姑娘烘托个气氛,以便能把你那牌子改成一百万两一夜,你觉得如何?”

笛飞声双手负于身后,面色逐渐难看起来,半晌方开口:“堂堂四顾门门主李相夷,正道武林第一人,十年未见,竟自甘下贱至此。”

内里声响忽然尽数落幕,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了。笛飞声耳廓一动,几乎是在后门门框发出声响的同一时间,自右手指尖弹出一枚铜钱。

那铜钱自他手而出后,穿过房内层叠纱幔,掠过满室脂粉香气,毫不留情擦过门前那人侧脸,嵌入到了涂着清漆的松散门框里。

“再往前一步,”笛飞声抬眼看过去,冷冷道,“我废了你双腿。”

里间那人显然没被唬住,但到底还是有那么弹指一挥间的停顿。这一瞬的犹豫对外间那人而言已然足够。笛飞声猛地起势拍出一掌,掌心直冲里间人背心。那人不得不止住脚步一个转身,发绳跟着青衫衣角滑出两条虚影,一掌翻云便从虚影之下脱手而出。

两掌相击时笛飞声就觉出了不对,然而此时收手到底晚了。李莲花被这一股霸道内力冲得经脉胀痛不堪,后退几步仍未止住力道,只得以八卦步位贴地卸力,一下子摔坐在榻上,伏在床沿边微微皱眉,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笛飞声一怔,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眉间疑惑丛生:“你怎的只剩一成功力?”

李莲花苦笑着按心口,勉强坐起来,并指蹭了蹭脸侧,才发觉方才那枚铜钱竟是将他的侧脸划出了一道血痕。他苦着脸叹了口气,喃喃道:“冤家路窄。”

“可见还是少时结仇太多,以至于走哪儿都不安生,”李莲花动了动脖颈,将脸上那道血痕抹开,末了一摊手,“我这可是要上台的,笛盟主,何必下手这么狠呢?”

也不知这话里哪个字戳了他的骨头,笛飞声面色一凝,瞥了眼一旁桌案上的长布包,话音里竟听不出任何情绪来:“你到这里做什么?”

“明知故问,倒不太像你的风格,”李莲花一挑眉,“拖家带口,压力甚大。一日偶得名琴,在下呢,颇为欣喜。后来我又听说这苏州城黄金铸楼白银流河,于是乎便流落至此混口饭吃——我这么说,笛盟主可还满意?”

笛飞声却只看着他,“拖家带口”和“偶得名琴”八个字轮番在他耳朵边上转悠,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他道:“伶仃?”

李莲花掸了一下膝盖:“好见识。”

笛飞声便道:“你找死。”

李莲花少有地被人噎了一句,食指关节敲了下床沿:“怎么说话的。我这既有机缘巧合还有禀赋在身,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个全,得了琴又能弹响,怎么看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呀。”

外间觥筹交错人声不断,内里红尘温软流照不入。笛飞声兀自看了他许久,久到李莲花都觉出有些尴尬时才开了口。

“三尺伶仃叹,一丈枕流春,”笛飞声低眉摇着头冷笑一声,“你倒以为这是什么好词儿吗?”

百年江湖千年河海,功名利禄赶不上奇珍异宝。伶仃的传言起于第一任琴主,扬州名伶赵绮玉。那之后魔门照影宗宗主为赵绮玉赎身,而后竟破心魔除痼疾,直入宗师境,江湖中人大为骇然,一场硝烟自此起,赵绮玉于此间香消玉殒。

然而赵绮玉之后,竟再无人能奏响伶仃。

往后百年,伶仃一琴转了有多少手,恐怕已经没人能说清了。然自赵绮玉始,至五年前的柳州花魁杨晚照终,能奏响伶仃的,堪堪只有四个人。

确切来讲,乃是四位姿容绝世的勾栏头牌。

“好的坏的有什么要紧,”李莲花也没什么反应,一只手揉搓着另一只手腕,淡淡道,“江湖恩怨在男人之间转圜,风流韵事在女人后面拉扯,公道在花楼前头惯常止步。笛盟主,你替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坊间温热粘腻,粘得人头脑不慎清醒。笛飞声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李莲花把他最初那一句“一成功力”的问题绕出了十万八丈远,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扔进了正一丹修的炼丹炉里,浑身血液都在逐渐沸腾干涸。

厢门外有胡琴声响起,一楼喝彩声此起彼伏。笛飞声右手忽而一动,铜钱翻着面脱手,直冲李莲花肩井穴而去。李莲花猝不及防,动作比脑子更快,当即并指一挡。那铜钱打着圈被弹开,还没等李莲花松一口气,竟一头撞在了他的天井穴上,继而一路弹开,先后冲过期门、章门、气门三穴,竟是瞬息之间封了他六条经脉。

李莲花竟也没再动了,干笑两声道:“十年不见,笛盟主这点穴的手法倒是精进了。”

笛飞声撩开头顶纱幔走到他身前,又转头看了眼一旁桌上的琴袋,半晌俯下身去,右手指节钳住了李莲花的下颌,略微用力抬起。

李莲花一个没绷住,面上稍显空洞,倒像是活见了鬼。

“五十万两,伶仃一曲春风一度,”笛飞声的拇指缓慢摩挲过他的下巴,话音逐渐轻了下去,到最后竟只剩了气音,“你自己说的。”

完了,李莲花想,白日见鬼,自己恐怕是提前疯了。

 

03

常年握刀的手指节粗糙,剐在面上蜂蛰一样。李莲花暗自使力试探着挣了挣,没挣开,也就坦然眯起眼睛来:“玩笑开大了,把你那寝宫卖了能凑出来十万两吗?”

笛飞声的拇指打了半圈的绕,指尖冲下,顺着他脖颈曲线带着手掌滑落咽喉,似乎是要一点点滑进那片细麻领口里。他道:“我入户部府库,如入无人之地。”

李莲花:“......”你可真是聪明绝顶。

“误会了,笛盟主,”赶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贴上了他的喉结,李莲花当场缴械投降,笑得无欲无求满面佛光,“有话好好说。”

拇指又绕回半圈转了方向,其余四指握着他后颈,笛飞声猛一着力,拇指便顶在了李莲花的下颚与脖颈连接处,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你好好说了吗?”

李莲花嘶道:“这般记仇,可于境界无益。”

那指节下面声带振动,唇舌里浮出的声响又顺着皮肉相贴处钻进笛飞声身体,逐渐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震荡。那感觉倏忽奇异,颠来倒去叫他不忍撒手。李莲花喉结却是艰难一滚,眼皮眨了两下,道:“还是先给我解开罢,不然我一个不小心自己冲开了,那场面多难看。”

笛飞声指尖上顶:“你大可一试。”

李莲花“哎”一声顺着他的劲道扬了点头,半晌苦笑:“你可真不解风情。”

外间胡琴声停,似是换了舞乐,嘈杂声落下去两三分。笛飞声指下血管一跳,掌间微松,腕上一动,方施施然收回手,拇指与中指指肚不自觉搓了两下,落出一点泛着古旧的书卷灰意来。他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面上也看不出喜怒,只平平道:“需要我提醒你前四个解风情的是什么下场吗?”

颈间命门没了钳制,李莲花半真不假松了口气,闻言搭着眼皮望向桌案之上伏着的琴袋,突然问:“笛盟主,前头四位伶仃之主,你见过吗?”

笛飞声道:“我对女人没兴趣。”

“是,你不杀女人,眼中也没女人,哪怕进了勾栏也是目不斜视,毫无风月,”李莲花笑起来,那笑里也咀嚼不出几分真切。笛飞声看过去,正见他抬眼时目珠早转,眼尾长勾,眼皮掀开便是一场风流。他全身一震,心下却毫无旖旎之感,竟觉这一眼之威猛于天灾,像有压顶之祸向他张开血盆大口。李莲花还是笑,笑得他面色发白呼吸微滞,才接着道,“我说‘伶仃一曲春风一度’时,你说我自甘下贱。”

笛飞声面上几无人色,此时恍然意会,他原是故意甩出那一眼风流意。

“笛盟主,卖身已然是下贱,你于此间千金一掷——”李莲花身上经脉堵塞动作凝滞,此时却只略微抬了一点头,通身的气度便又严丝合缝覆盖在了那一层勾魂摄魄的魑魅魍魉身上。他将高高扬起的话音轻轻落下,身体略微后仰,尾音轻而不飘,“——又高贵到哪去呢?”

外间舞乐声不休,有江南女子操着吴侬软语细细弹唱,裹着望山春上下都软了几分。笛飞声颈间青筋暴起,一把握着李莲花的肩胛将人推倒在床铺上,自己也只晚了那么一寸,跟着李莲花倒下去的架势屈起一条腿抵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身下人的肩胛,自顾自将两片额头抵到一起,沉声道:“骂够了吗?”

李莲花一颗脑袋被前后夹击抵在正中,抬眼只能看见笛飞声白得吓人的脸色,无奈道:“我这是好言相劝。”

笛飞声要信他就有鬼了。

江州柳州,扬州苏州,徽派苏派,女闾勾栏,不论目的何在,进了望山春的人多少都会被门口乱跳的烛火染上几分暧昧。可李莲花嘴里说着“春风一度”,骨头软得不堪一摧,滚落红尘满身尘霾,周身却无半分暧昧停驻。

情爱之事最是痴妄,一个行差踏错便是心魔缠身万劫不复。笛飞声自觉爱恨贪嗔一无是处,却仍被李莲花方才那一眼晃了神。然说到底也只是晃个神,一门之隔有的是纵欲狂欢之辈,可架不住对照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躺着。

笛飞声同李相夷做了十余年的对手,第一次这样真切而清晰地察觉到,输之一字已在他头顶摇摇欲坠,只差一根稻草便能压顶而来,砸开血肉、露出骨头,钉死他于千尺流青下、十丈软红中。

暴戾与不甘的夹缝之中,惶恐悄然冒了个头。笛飞声握着李莲花肩胛的手掌越发没轻没重起来,绷着劲带出几声清脆的嘎巴声。他听见了身下人夸张的呼痛,蓦然生出一股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冲动。

他仍是抵着李莲花的额头,睁眼看下去,却只望见了一片经纬细密的梅子青。笛飞声忽然就想效仿徽派女闾的红烛,将他这副浅淡文雅的面皮扒下来,露出里头裹着的爱恨情仇、无边风月来。

外间舞乐声断,一阵纷扬的喝彩声自一楼浮起,贴着门框挤进来,叫笛飞声双手气力登时一松。他阖着眼停了半晌,开口时嗓音直往下沉。

“你要五十万两,我可以给,”他道,“江湖规矩你我都知道,一旦你上了台,便是生死自负,毫无待价而沽的可能。”

李莲花一副肩胛快被他捏个稀碎,本想象征性再呼个痛,闻言却讶异道:“笛盟主何时这般大方了?”

那把琴就简简单单摆在房内桌案上,笛飞声忽然想再看一眼。他额头轻抬,对上身下人那双眼睛时情绪已经如常。他道:“我要什么,你心里清楚。”

李莲花面上挂着的疏离与客气逐渐褪下去了。他唇瓣动了动,正要开口说什么,两人却几乎同时一滞。下一刻,有人影映在后门明纸之上,敲门声随后响起。

“先生?”那声音轻而柔,隔着门传进来竟听不出年纪,“阿红给您送衣裳来了。”

就在门外女声响起来的那一瞬,李莲花忽而发难,一手无名指小指叠起,拇指张开,以反向冲至笛飞声气门穴,而后真气倒转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另一只手一拍床铺,避过笛飞声捞过来的手臂,身形错开脚下贴地换位,顷刻间退至桌案前方止步,一整套动作前后勾连行云流水,滑得像是一尾鱼。

“接连硬冲六条经脉,”笛飞声站在塌前,眉心紧皱,“就算仅剩一成功力,李相夷照旧是李相夷。”

“误会了,”李莲花却蹭了蹭鼻尖,轻咳两声,右手抬起来一甩,一枚细软银针正刺进八角檀木桌案之上,针尾颤出一片残影,“见笑,见笑。”

笛飞声兀自盯着那枚银针,像是要盯出一朵花来。然而下一刻,后门就被人一掌推了开来。

一捻红未见房内有人回应,当即手托木盘步入里间,打眼见了笛飞声,瞳孔骤然一缩:“先生,他——”

李莲花略微躬身,唇角稍挽:“多年老友,来此叙旧,不碍事。”

笛飞声眉心一跳。

一捻红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还未说出什么有的没的,李莲花便接过她手中木盘,转身放到琴袋旁,温声道:“红姑娘,有劳。”

鬓边垂下的流苏稍稍打了缠,一捻红不动声色拂过鬓角,染了蔻丹的指甲微勾,闻言拂身行一礼,便要倒退着出去。箫停乐断的当口,笛飞声冷眼打量着这位容颜绝世的花魁,此时突然出了声。

“八卦步接太极阴手,”笛飞声负手而立,语调照旧听不出情绪,却又埋着一点悠然,不紧不慢作出结论,“淮水江娴。”

当今的万人册第五,前十中唯一的女人。

一捻红后退的脚步一顿,抬眼一望,忽而唇角微勾,连着眼尾一抹红染出半副绝艳身家来。

“奴家一捻红,客官,您可是看走眼了,”一捻红小步贴地上前,离笛飞声不过寸许时方才止步,身体稍稍前倾,抵着其耳畔轻声道,“看走眼不碍事,不长眼可就没救了。”

李莲花揉了揉眉心,刻意将声调落得重了些:“姑娘。”

一捻红倏然后退,十丈软红尘便在这一退间如潮消逝了。她仍是笑道:“今日便卖先生一个面子。”

“客官,勾栏瓦舍风月不休,您呐,”她抬起如玉手指轻轻点在笛飞声心口,笑得越发盎然,“可得收好了您那颗金贵的心。”

苏州城不缺美人,不缺风流,可似江娴一般者万里难有其一。一捻红悄声退出去,却未关门,后台的吊嗓声、交谈声便顺道飘了上来。笛飞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冤枉,天大的冤枉,”李莲花一摊手,“人家江姑娘在望山春待了这么些年,你都没问过一句,偏得等我来了后再问,说得倒像是我满腹算计图谋不轨了。”

笛飞声不语,眸色渐深。李莲花便低下头去,抬手搓了搓一捻红送来的衣物。那是一件细纺青金大袖衫,质地上乘,触手尽是柔滑。他肉疼地吸了口气,将衣衫搭到臂弯里,又拽着琴袋背在肩上,面冲桌案尚未转身,忽而停住动作,没来由说:“你有件事情想错了。”

笛飞声尾音上扬嗯了一声。

“我的筹码,并非取决于我自己,”李莲花背着琴侧过身看向他,素色发绳就着衣衫褶皱滑落身前。他道,“我能不能待价而沽,全看各位的本事。”

笛飞声抬眼间压力骤起:“口气真不小。”

李莲花却不接招,叹了口气:“笛盟主,奉劝一句,离开这儿罢。”

“笑话,”笛飞声冷哼,“金鸳盟行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

楼底下后台那吊嗓子的声音不知何时也断了,只剩胡琴时不时有里外空弦交替响起,似是乐师在调音。李莲花拖着步子迈出房门,转身双手攥着门框往回推,推到一半却又停下,在原地顿了顿,方垂着眼淡淡道:“同你交个底。”

“你要的,我给不起,”李莲花轻声开口,到这里似乎尚未措好辞,隔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这世上也没人再能给得起了。”

 

04

笛飞声返回三楼时一捻红刚踩着碎玉调子谢幕,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朝他这边看了一眼。正南边的厢门此时开着,栏杆前倚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人头顶玉冠手握长剑,一身玄衣却有姜黄银杏纹样落于其上,此时漫不经心歪在厢门前往下看,端的通身气派文雅无双。笛飞声只瞥了一眼,心里大抵有了数。

这光景,旁人暂且不论,三楼这几位都清楚今日重头戏在哪儿,不到最后一刻,万不可能轻易露面。

碎玉落幕,花魁返场,幕布之后的胡琴起了个调,琵琶与锦瑟铮铮然跟上来。再错半寸,雌雄莫辨的昆山腔便贴着板子流了出去。

[笛里神交 瞬息音杳韵消]

台下有人扔了锭银子上去,投石于池般激起一阵喝彩声。一捻红着赭色舞衣,碧玺连珠起于微扬袖口,荡过肘、肩、中缝,尽数没于脑后艳红发带之下,起承转合间珠串泠啷作响,有如冷铁兵戈碾碎于软玉温香。

[银河有桥 奈心垣还比天际高]

幕后拨弦轮指清脆,台前美色艳绝无双,坊间叫好声、喝彩声、跟唱声、行酒声从四面八方浮出来,滚到天花板上交缠在一起,又顺着台上女子柔荑没骨头一般自肩颈至指尖荡漾开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慢。

[梦醒金陵心已枯]

三楼四扇厢门关了三扇,独独一扇开着,外间却不见人,只剩那玄衣剑客独倚栏杆,眼波流转间尽是无趣。

[秦淮盟誓情未了]

窗外氤氲暖风,笛飞声额角碎发飘然而起,又轻轻巧巧落下。他一手摩挲着指间青瓷盏,阖着双眼坐于桌案前。婉转腔调流过他耳畔,滑过他眉目,惶然未留痕。

[红粉犹是南朝人]

北边明纸人影稍晃,西边至死寂静无声。

[不信侯生林泉做垂钓]

幕后唱腔一转,尾音拉得极轻极慢。一捻红循声下腰,左手自身侧拈指,回眸时顺势接了个点翻,砸下一片碎玉之声,竟引出满室山雨欲来之感。

胡琴柔弦、琵琶清拨、筝瑟断音,坊间人声不自觉被气氛压下去。桃花扇尾音已然连结风雨,此时忽而一板定调,昆山腔骤然挑起,胡琴跳弓、琵琶双挑、筝瑟花指,万种音色会于一堂,搅着唱腔裹挟风月定一尾来归——

[无言红袖对道袍 忍看诗扇绽红桃——铮!]

收腔的边角紧跟一弦迸裂,那声势竟瞬间压过了锦瑟琵琶月、桃花扇底风,万顷风月尽数收于这开天辟地的一声金石中。

笛飞声蓦然睁开眼睛。

周遭静如深山,徵音于上一音落下时荡出,零落着掐了几弦碎乐。再起手时,那碎乐便和着曲调一点点勾串起来,左手吟猱绰注泛音连尾,竟是接着一扇桃花点出了半曲阳关三叠。

乐坊之中,以琵琶为主,筝瑟为辅,全无琴之一隅,倒不是说琴地位多低,恰恰相反,琴之一字,反倒脱于俗尘,不可与世间物同日而语。

简单论起来,四字以蔽之——曲高和寡。

勾栏瓦舍里,没人乐意听琴。

可伶仃不算琴,算个稀罕物。

北边厢门若有若无一响。无颜大抵是没听见,怔然道:“闻说伶仃以昆山为底碎玉为弦,奏起声如洪钟,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一弦之音,竟能使望山春上下入耳皆明晰。”

笛飞声闻言却嗤笑一声:“装神弄鬼。”

无颜面上一怔:“尊上的意思是......”

“以内力扩音,没什么稀奇的,”笛飞声将茶杯随手推回到桌案上,杯底撞着红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单纯觉得有趣,只摇摇头道,“越活越回去了。”

笛飞声此言分明在指伶仃传言不实。无颜直觉里间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后头,叫他窥探不明,亦不敢窥探。他神色有些古怪道:“可将琴音扩至如此地步,就算伶仃当真以昆山为底,恐怕也承受不住这般内力罢。何况.......”

他确实发觉琴声之下自己心境有所稳固。

笛飞声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道:“寻常内力自然不行。”

话音方落,外间琴声竟破开一指中庸,以大搓接抡指,再换蛇形步,俨然跳了一曲《关山月》!

无颜动作一顿,喃喃道:“琴非筝,本以悠扬取胜,如今竟有金石之声,倒是......闻所未闻。”

笛飞声意味不明瞥了他一眼:“我竟不知你何时还对琴有研究了。”

无颜骤然回神,面色登时一紧。正要开口时,却听笛飞声眯起眼睛道:“内力不济,这是想速战速决了。”

西边厢门终于出了半点声响。笛飞声敛着眼睑吐出口气,起身掸了掸衣衫下摆:“待不住了,就出去看看。”

厢门甫一打开,铮然弦音就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无颜脚步一顿,侧过身叫笛飞声踱至栏杆前,抬眼不动声色扫了一圈。

正对着他们的厢门前摆了把藤竹座椅,一人身着雪青袍服,腰系革带,银冠高束,看面相应当未至不惑,此时正端坐于前,闭目不言,正是濂水帮常继霖。北边有一而立男子立在门框之后,手握一柄折扇,长发未束,只捋了鬓边乱发以碎银链扣于脑后,眼眸微垂,视线分明落在台上,却又莫名飘忽。

南边至今未有旁人出门,那年轻人仍是倚在栏杆上,方才眼中的漫不经心却再也找不见,此时眼珠一错不错正对琴师背影。无颜面色不变,从周家这一代声名显赫的后生里对照半晌,提溜出一个长孙周容川来。

心下大抵有了数,无颜不再遮掩,光明正大往台子上看了一眼。

台上那人内着雪灰交领长衫,外罩青金蜡染大袖,长发于竹节缠绕间半束,素色发绳泠泠垂下去,有时按弦幅度过大,不得不用上鹤步指法时,便总有孤零零一根发绳顺着他下颌的弧度滑到他身前。他只盘膝坐于台上,伶仃横在他膝头,通体纯黑呈伏羲氏,唯琴弦震颤间偶有反出鲜亮来。

然而风流也好意蕴也罢,一切都在那张脸落到无颜眸底的瞬间戛然而止,甚至搅和着乐声扭曲五感,反出一股子惊悚来。

那惊悚实在太过强烈,全然不是一句白日见鬼就能诠释的。无颜从十年前到十年后,从一个时辰前到一个时辰后翻来覆去想了一个遍,冷汗不知不觉爬满全身,再看台上人时眼中已没了探究,全是惶然。他此时回想起方才笛飞声那句“寻常内力自然不行”,着落到台上才叫他真正听明白。

原是扬州慢。

 

05

关山月曲风古朴,多用轮指,偶有蛇行鹤步连音取弦,稍有不慎就能使得琴面嗡鸣、闻者情绪不畅。李莲花心下有了计较,不经意一抬眼,正对上笛飞声自三楼望下来的眼睛。

那双眼黑沉深邃探不见底,望山春满楼红烛亦摇不进去。李莲花心下忽而一跳,指尖内力当即失控,羽调十二徽重重落下,骤然砸碎了满堂安稳。

无颜心下一惊暗道不好,果然见端坐西方的常继霖睁开了眼睛。

事已至此,李莲花却收回视线,顶着攀上脊背的冷汗,手中大搓再度落下,声响竟比之前更甚。他就这样半阶连着半阶,一声赶着一声,弦如碎玉摧杀风雨,生生转进了金戈铁马阵里。

自桃花扇落幕至此不过一曲光景,此人弦下经阳关三叠转关山月,再转广陵散,大开大合难以常理而论,其间竟有杀伐气显现。

常继霖眉心一松,竟有些许讶异浮于面上。他甚至未将正眼放在三楼几位江湖客身上,自顾自起身踱步上前,右手搭在栏杆前头,盯着楼下那青金身影看了一会儿,忽而眼皮微绷,右手蓄力撑起,自左至右翻了个旋子越出栏杆运起轻功,以一掌压顶之势裹挟满楼烛火朝李莲花头顶汹涌而去!

变故陡然发生,一楼霎时升起半缕喧闹。尖叫声、咒骂声、推搡声此起彼伏,雪球一般,滚出了一场席卷天地的混乱。常继霖掌风刮蹭得周遭烛火乱跳,使得正被他拢于掌下的李莲花身后发丝激荡而起。然而李莲花照旧不动不摇,甚至在他跃下来的当口尚有心思补了一指蛇形过弦。

千钧一发的当口,有声响自北边呼啸而来,直冲常继霖。常继霖心中危机感大升,直觉此招不挡便是死。他不得不于空中止住攻势,旋身落在台下时手指掠过腰间革带,尚未站定竟由指尖弹出三寸钢针,直射北方。

那钢针叮铃一声同凌空飞来的一柄乌骨折扇撞到一起,只略微使其偏离了方向。那把折扇上书“长生”二字,扇面洒金坠银,此时被钢针一撞犹未止住,竟打着旋飞回三楼,被正北栏杆后站着的青衣人接在了手里。

“长生扇......”常继霖略微眯起双眼,“万人册第四,谢云怀。”

谢云怀收起折扇,将扇骨一下砸在手心,面覆温润笑意,点头时有丝缕长发同脑后银链一并自肩后滑落身前:“抬举了。”

“伶仃一曲可除痼疾,乃是疗伤圣物。这位琴师手持伶仃,便是功德无量,”谢云怀不紧不慢温声道,“常帮主,何必下杀招呢?”

“道貌岸然。”常继霖冷哼着转过头去,仍是两指点向台上李莲花。谢云怀轻轻呀了一声,抬脚跃至一楼,扇骨将将格在他那两指之下。常继霖起势尚未明朗,竟生生断在长生扇下不得寸进,不由额角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变指为拳,冲着谢云怀的手腕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去。

周遭杂乱声一直未停,还有望山春的小厮躲在角落里,唯恐天下不乱一般扯着嗓子招呼大家快跑。谢云怀一个展扇,扇刃险些切断常继霖的腕脉。常继霖阴着脸色连着倒退七八步,竟使自己埋入到一楼四处逃窜的人流中。自他身后有七八个原本落座于一楼的勾栏常客手执松叶长剑一涌而出,剑尖抬起,尽皆指向谢云怀。

谢云怀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闻说江州濂水帮一向擅长人海战术,如今一看,传言倒是不虚。”

常继霖退至正东方楼下,任人流从他左右歪挤出去自俨然不动,此时冷眼看着谢云怀,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来。

这边谢云怀与濂水帮众交上了手,那头恩客常客一路人仰马翻挤着往外跑,李莲花指下琴声竟犹未断,甚至弦音相挑逐渐放开,勾着满室刀光剑影拢出一条生死线来。他就攀着这条生死线抬起头,望见了三楼正东面立着的笛飞声。

周遭天翻地覆险死环生,有一扇长生惊绝武林,笛飞声却于纷乱之中安稳如初,目光投进李莲花眼睛里,未有片刻游移。

李莲花便挽唇笑了一笑,指下琴声流转,缠着两道堪堪交会的目光攀上去,竟是压住了一室冷铁碰撞声。

得濂水帮众四面八方围攻,谢云怀自然不会轻松。他被这十几把长剑劈砍得一楼二楼连环躲蹿,再落到台前时浑身上下竟出人意料毫发无损。围攻者正要继续向前,却听得东方那一角走廊似有陡峭声线刺穿了台上铮然琴音。

声响忽而回到世间。那接连响起似不堪重负一般的咯吱声像是个前奏,过不多时,正东方凌空走廊竟是从连接处抖下大片碎石细沙,只一个抬头的光景,二楼那角走廊轰然坍塌而下,三楼也紧随其后,搭出一阵毁天灭地的巨大声响来。

无颜实在措手不及,只堪堪于坍塌之前跃起,一个没站稳便单膝跪在滚滚尘烟埋没着的废墟里,咳得停不下来。他再抬头时,才发现笛飞声早在二楼坍塌时便运起轻功,此时正落到一楼,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尖正好踩在躲于其下的常继霖脑袋顶上借力,而后气定神闲落到地面,甚至回手掸了掸衣摆。

常继霖被他这一踩往后顶了七八步,险些摔进乱木废墟里,站定时脸色已然发青,两手拂过腰间革带,便有十二柄柳叶银刀朝笛飞声飞射而去。

笛飞声负手立于原地,神色没半点变化,直到十二柄银刀距他眼眸只剩毫厘之距,他的右手方于身后一展,悲风白杨内力尽数排开,那十二柄飞刀竟如入泥泞之地,下一刻寸寸尽断,劈里啪啦落出一阵细碎。

常继霖面色大变,略一招手,那头围攻谢云怀的帮众就逐渐聚拢了过来。常继霖照旧隐到人群后面,阴沉着脸道:“我濂水帮不杀无名者。报上你的名字。”

笛飞声脑中却是在回放方才谢云怀的那一招连环步。自台前起,至正东方二楼避过一剑,又至楼下走廊口,再到栏杆前,濂水帮众往前往后堪堪劈刺三十六剑,剑剑着落于东面走廊承重之处,唯谢云怀毫发未损,此时竟从众人围攻中将将腾出手来了!

笛飞声低眉,意味不明冷哼:“功夫难说,算计倒深。”

常继霖一愣,心知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又不明所以,只当他恃武狂傲不屑留名,当即挥手叫帮众上前。不过三步之隔,谢云怀眼眸微抬,道一声得罪,转身间脑后银链细细作响。形势瞬息几变,李莲花照旧高坐台上埋首琴弦,自始至终未有半寸挪动。谢云怀明里暗里算计了笛飞声一场,此时如入无人之境般,只抬手伸向李莲花。

就在他大步流星跃上台子向李莲花肩膀抓去时,斜喇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肤如凝脂,骨肉匀停,指甲掐着恰到好处的蔻丹,此时如鬼魅般贴上了谢云怀的手背,而后迅速蹭过他手腕,翻转掌面手心冲上,四指并拢掌心忽而下陷,连着手腕以寸劲击打下去。

谢云怀心中大骇,吃痛的同时后撤两步在台下站定。再看过去时,方才那只手的主人已然收了势,两手和握在腰封之上,脑后系着的珠串自艳红发带底下起,先后途经两侧肩肘袖口,此时仍在摇晃。

李莲花甚至连眼皮都没抬,指下勾弦极稳,曲音骤然密集。谢云怀在这片金戈之声中抬起头,眼中渗出半缕凝重来:“......八卦掌。”

一捻红只看着他,那双含情眼此时无半分温度。她的声音很轻,甚至轻得要被李莲花的琴声压过去。然而这样轻的音色同一番恰到好处的轮指搅在一起,竟令闻者心下一空。

“谢云怀,”她说,“我等了你五年。”

身后琴调声声相接仍在往高音上顶,独属于一捻红的勾魂模样逐渐被锋利琴弦削了个干净,露出底下江娴的面孔来。

她轻着声音道:“别怕——”

“我只是来取你的性命。”

 

06

望山春搭台子唱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色人物都走了一个遍。周容川倚在三楼栏杆上,眼看着东边塌了一半,又见江娴同谢云怀动了手。二人走的皆是贴身的路子,一面自一楼攀上来打到了二楼北边走廊。

万人册第四与第五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还是少有的勾栏花魁,周容川却对此兴致缺缺,只瞥了一眼,目光便又放回到抚琴那人身上。

是个人物,他想。

那头笛飞声似乎没下死手,濂水帮众人得以与之僵持,这边谢云怀与江娴差距也不大,短时间万不可能分出胜负。周容川未曾回头,只抬高声音唤道:“祖父?”

南边厢房里终于传出一个苍老而清劲的声音:“随你的意。”

周容川挑眉:“得嘞。”

玄衣剑客一步自三楼踏出,落到地面时衣摆一甩,褶皱间的银杏刺绣若隐若现,荡出了一场细碎光景。他也未出剑,只径直走向李莲花。无颜却是瞳孔一缩,眸光转向笛飞声,见他仍背对台子赤手空拳迎击濂水帮众,不由心下一急。

周容川眨眼间已上了台子。无颜脑子里左右互搏了一场大战,最终不得不认命,踩着废墟起身拔剑,脚下一踏,飞身刺向周容川。

周容川眉梢一动,竟未回头,只抬剑伸到脖颈右边,剑鞘正正好挡住了无颜的剑刃。下一刻,周容川一个下腰左转,握着剑鞘的左手顺势转圜压在无颜剑锋之上。剑鞘与剑格之间开了一丝口子,正好将无颜剑刃嵌入其中。周容川左手握鞘一拽,雪亮剑光泓如秋水,尚未失衡便被他抬起来的右手握住剑柄,当空向下一敲一顶,无颜手中长剑顷刻之间砸向地面,身体竟摔出去十余步,到废墟前方才止住劲道。

身后琴声高昂起来,挣着抢出一尾作结。周容川手持长剑朝无颜笑了笑:“这人我要了。兄弟,你就当送我个人情。”

方才那一剑藏了暗伤,无颜面色发白,眼看着周容川转身,一剑刺向李莲花......颈边发丝。

无颜的表情逐渐凝固了。

这一剑的空荡里,周容川鬼使神差看向了李莲花抚琴的双手。伶仃之主皆是勾栏头牌。他想,他若于此间拔得头筹,便能将这双干枯修长的手纳入怀中,兴许还能效法祖父与上一位琴主,成一段鱼水之欢。他还想自己定不会如祖父一般暴戾残酷,折腾得杨晚照景象凄惨。只要李莲花能服个软,他定会以礼相待,将天下名琴都捧来给他开眼也无不可。

他还想......

剑尖即将刺入颈旁发丝,李莲花业已勾出最后一个音,指尖还没收回去,另一只手便于琴床之下往上一拍,整张琴受力登时向上跳起。此时剑尖方才触碰到发丝,李莲花左脚迈至右膝之外,右脚脚跟抬起,以一个卧云的姿势顺势后撤起身,脚尖向右后方转圜,竟是背对剑锋绕了半圈险险避过,而后左脚使力跃起,右脚便一蹬后面台柱借力上前,掌风猛地推出去,正击在尚未落下的琴箱上。

琴箱被他这一掌拍得紧贴周容川心口,霎时四分五裂,露出下面一柄泛着幽暗蓝光的白练软剑来。此时琴箱碎片跟着爆裂劲道朝四方飞去,李莲花便顺着方才那一掌的惯性伸手向前,握住了软剑剑柄。

软剑剑锋正中周容川心口。

不远处的笛飞声将台上景象收归瞳底,不由眼前一亮。

那竟像是方才江娴使出的八卦掌。

八卦掌本就化用于刀法,笛飞声自然不陌生。可他头一次见有人能将这一掌用得如此石破天惊,且后承剑招行云流水,转圜间竟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周容川眼睛睁得很大,脑海中滚过千般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只死死盯着李莲花手中剑柄,咬牙掺着鲜血吐出两个字来:“吻......颈”

“放心,”李莲花音色淡淡,回手将吻颈拔出,剑尖朝下,左手只轻轻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死得不冤。”

周容川仰面重重倒地。

二楼忽而一阵嘈杂,过不多时,四间厢房几乎同时门户大开,有十几个黑衣死士无声涌出,顷刻间落到一楼台下,刀剑齐出直指李莲花。

三楼南面厢房前,周疏同已逾古稀,满身皮肤贴骨而蒙,此时坐于轮椅之上,被死士推到栏杆前。老爷子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操着喑哑的嗓音开了口。

“后生,你杀的是我周家长孙,”他如此定论,语中却无悲痛之意,只道,“如此行事,是要赴一场不死不休了?”

“得罪,得罪,”李莲花躬着身赔礼,眉眼弯下来,倒看不出方才有命顷刻间陨于他手,“周老爷子,在下以神医之名行走江湖,五两银子救一条命。”

“就五两银子?”周疏同大感荒诞。为着这份荒诞,他清着嗓子笑了两声,“你若想,五千两、五万两,也不是没有。”

周疏同一手扶着栏杆自轮椅上站起来,脸颊的凹陷自下看上去更为惊悚。他道:“实话告诉你,老朽已于心魔之下挣扎二十余载,独独伶仃可予我一时清净。如今伶仃既是假的,老朽也不强求。若你愿归顺于我,方才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那头笛飞声避过帮众一击,闻言心下就是一跳,下意识自身后拔刀而出。这一刀威势实在太过骇人,以至于濂水帮众惊疑不定围在五步之外,此时竟犹豫着不敢上前。

周疏同是看出来了。

扬州慢功法之玄妙,不亚于伶仃一曲。

李莲花却点点头,颇有些受宠若惊,最后满脸遗憾道:“老爷子的条件,叫在下极为心动。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自五年前的柳州城,收了一位姑娘的五两银子。”

周疏同面色不变,声音却冷了下去:“哦?”

“可我医术不佳,”李莲花接着说下去,那一脸的遗憾便随着话音一同落幕了。他低下头去看向围在台下的死士,眼中逐渐没了那点惯常的漫不经心。他道,“命没救回来,便只能今日讨回了。”

话音尚未落下,李莲花右脚微微后撤呈丁字步,一手执剑,另一手抬起来,手掌连着小臂平平伸出去,肘部微曲,指尖向前手心向上,对着围了半圈的周家死士,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笛飞声眼中登时光彩大盛。

 

07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伶仃不存,琴师执剑,形势自明朗又跨入扑朔迷离之中,彻底往谁也看不懂的方向狂奔而去。那头贴着栏杆翻进二楼走廊的谢云怀甫一落地,江娴一掌背朝他脖颈左边,自身后悚然穿出,而后掌心翻转手背朝上,以臂弯带力猛然切向他颈间命门。

这几乎是拼命的杀招了。

谢云怀当即飞身后撤,抬起折扇横在两人之间,惶惶然叫了停:“江姑娘,你我就算有排位之争,也犯不着生死相拼罢。”

江娴手臂之上的珠串犹在晃动,她绷着劲道收了半势,面上竟看不出表情来:“那劳什子万人册,我没在乎过。”

不是萍水,便是死仇。谢云怀心思急转,心下登时就是一滞,唇间隐隐发白。半晌,他试探着开口:“你.......你是阿红?”

江娴似乎怔了怔,神色飘然,喃喃道:“兴许是,兴许不是,我记不得了。”

“她同你提过我,”江娴轻声笑了笑,眼皮掀开时露出了一身凉薄意,“咒我,还是骂我?”

“她说你与她是幼年好友,”谢云怀不动声色松了口气,“阿照她......”

话连一半还未出口,江娴却骤然出声。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将她自出手以来的所有空洞神色尽数击碎——

“杨晚照是个傻子!”

江娴似乎是在看谢云怀,眼光却些微下垂,半晌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来:“一个妓子,所识尽是勾栏常客。她竟指望这路货色救她于水火......落到那般下场,也算活该。”

谢云怀面色越发惨白。他的牙齿轻微抖了抖,半晌道:“我与她相识多年,为她赎身,救她出风尘。我对阿照,已仁至义尽。至于你——”

他所抬之手猛然展扇,于扇面之后抬眼看过去:“想要我的命,却不知自己能不能有命活。”

扇刃已从对面破空而来,江娴却在原地喃喃了一声“仁至义尽”。直到自己颈边被蹭出一道血线,她方才侧身避过,随即一脚贴地转向,重心后移背朝谢云怀而去。

谢云怀此时接回扇柄,以两指微扣,旋身平扇而出,江娴却一掌自扇面之下上切,滑至他肩颈处并指下砍。谢云怀侧身闪避,江娴却顺着下砍的势头曲肘狠狠顶出去。谢云怀闷哼一声弯下身,竟猝不及防被江娴攥住手腕反剪。

江娴低头看着谢云怀脑后发扣银链,不自觉咬着牙,字字吐出来皆像是带着血:“你的仁至义尽,就是将她送给周疏同?”

谢云怀面色灰败,抿唇不言,背心一塌接脚下点翻滑出桎梏,同一时间合扇,翻身时扇骨重重砸向江娴因惯性打下去的手臂。

江娴未曾收手,脚尖一点顷刻转了方向,继而仰面后倒贴步后撤,看着扇骨划过眼前,左手立时贴上了谢云怀的手腕。谢云怀当即调转扇头反握扇骨,却见江娴左手招式还未落定,右手竟在衣衫之下掩了一记冲拳,猝不及防朝他心口撞去!

情势电转不容细思,谢云怀只来得及仓促垫手硬接这一拳,竟被这拳上力道打得连退三步,撞到栏杆上腰身后仰,险之又险停在半空。

一段红木栏杆承不住力道,咔嚓一声自二楼掉落下去。李莲花剑意未断,头顶落下栏杆时耳廓微动,竟于剑招连缀的间隙以剑身侧拍坠落物。红木着力迅疾弹出,正没入一人胸口,吻颈却在这一击之下回弹,一点寒芒以一个不可置信的角度出现在临近死士眼前,剑尖瞬息之间精精巧巧点入了他的咽喉。

死士所背乃不死不休之诺,彼此之间配合极为娴熟,当下面不改色合围而去。笛飞声闲庭信步一般应付濂水帮众,心思全然落到李莲花身上。

如此程度的合围,若是李相夷,甚至不用出剑,只以浑厚内力便能解局。但今时不同往日,李莲花气海破损内力十不存一,所能依凭的便只有剑招。笛飞声打眼看过去,便从相夷太剑里翻出了一招飞絮连枝。

对手剑招平递,此招便以轻身功夫跃至剑尖,借力上窜而后调转,居高临下压顶而去,瞬间便能改换局势。

可李莲花脚掌紧贴地面,未有半点轻身的意思,几把剑朝他袭来时他竟反手握剑撤步下腰,继而腰身转圜接连翻转,剑刃不轻不重划过死士下盘,非但未曾以地势压制,反倒俯身而下,脚踩外扣步法,顺先天八卦,不声不响滑出了包围圈。

这几剑玄妙之处隐蔽,自然没有当年的相夷太剑那般惊艳天下。可笛飞声却在此招面前一时哑然无话。周遭濂水帮众所行照旧不痛不痒,他此时被李莲花这几剑激起了战意,当即长刀一展内力尽出,震开周身尚未着落的兵刃,取道正北,刀尖直逼常继霖。

常继霖在他动真格的那一瞬面色就不好看了,此时大惊失色,毫无形象飞速后退,避过那一刀方止步朱红八角柱后,骇然道:“悲风白杨......你是笛——”

笛飞声从来没有叫人留遗言的习惯,刚劲一刀以开山之势扫过去,自右向左切开了常继霖的喉管,刀刃却堪堪停在距八角柱不过毫厘之地,其间功夫之精细复杂难以言说。

身后帮众欣赏不来惊世功夫,嗓音凄厉号着丧:“帮主——”

有几个当场红了眼眶,吼叫着冲上来。笛飞声暗道一声找死,刀刃扫出去时还分心看了眼李莲花的方向。

那头李莲花方才滑出包围圈,死士便又黏了上来。最先黏上的那个一剑自身侧上挑,中途隐隐有改纵为横的架势,看着便是要挑至他脖颈位,再一剑封喉。

笛飞声只看了一眼,便知李相夷下一招就该是白雨跳珠,于头顶以剑身为中心,手腕着力重重点下去。那人定会划剑躲避,李相夷便会剑尖倒转再从腋下穿出回刺,剑下必能直接废了他两弯膝盖。

可不远处身在战圈之中的李莲花却做出了一个笛飞声万万没想到的动作。

他往后退了一步。

死士三尺长剑不肯脱手,这一步便成了天堑。

笛飞声大为惊骇,这惊骇甚至比李相夷倒地立死更为重大,思绪紊乱间竟叫一个小子削掉了他几缕发丝。笛飞声勉强转身回刀,脑海中仍在走神。

相夷太剑化于基础三十六剑招,劈刺挑点,招招勾连,玄妙无穷。然纵横上下细细数来,没有任何一招带一个退字。

但凡他二人中有一人退这一步,十年前东海一决都不至于打到那个地步。

笛飞声手中长刀全然凭本能挥落,此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目光落到李莲花手中软剑上。

许是内力不济走不得一力降十会的路子,李莲花的剑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

褪去了炫技的花哨,却有虚虚实实绕剑而生,前头一剑重如泰山,接着一剑便能轻于鸿毛,叫人防不胜防,所见所感处处皆死局。

笛飞声忽而感到心头热血沸腾,烫得他持刀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对面前局势再没有半点兴趣,当即聚力在刃,一刀定局。

第十一个帮众倒下去时,帮里其他人已然浑水摸鱼跑了个干净。笛飞声立于满地血腥间,隔着花楼上下一百二十八根红烛所铸光影,转头朝李莲花那边看过去。

周家死士远比濂水帮众忠心,非死不退。李莲花脖颈间有鲜血溅上去,衬得那张脸近乎惨白。他大抵是气力不济,手中吻颈却随腰身转圜,黏在轻重之间,状似不覆劲道,贴上去时却能绞进肉里,竟是一出恰到好处的借力打力。

笛飞声肃然不动,握着刀的手指骨节逐渐泛出青白。没来由地,他想起了十年前船楼之上那一剑重若千山的明月沉西海。

十年光景疏忽而过。

李相夷依旧是李相夷。

李相夷早已不是李相夷。

 

 

08

 

此间正酣,二楼忽然有动静传来。

原先给笛飞声引过路的小厮缩着脖子猫在后头看了一场大戏,此时正抱在二楼栏杆上,操着吴侬软语扯着嗓子大喊:“哎呦哇!李西桑!那老弗死要差路哩!”

笛飞声骤然回神,刚抬头就看见有一黑衣死士竟推着周疏同下到了二楼走廊,正要将人推进台子上方那间厢房,大抵是要借道后台。

李莲花眼眸一抬,正手一剑劈砍而下。前头拦着他那死士下意识横剑挡在身前,却不想李莲花剑柄一转,使得吻颈与其碰撞之处从剑刃改成了剑面。那死士还没想明白这一出是什么意思,就见那软剑剑身一个受力,剑尖竟朝他弯折而来,猝不及防之下便在他眉心落下了一点红。

剑意方歇,李莲花竟踏上了身前死士刚软下去的身体,借力迈出一步婆娑,前弓后直奔向二楼,中途低喝之下吻颈一扫,竟是将正西方栏杆尽数摧折!那红木栏杆登时射向推着轮椅的死士背心,顷刻间叫他毙命其下。

笛飞声蓦然迈出去一步,眼中光彩近乎实质流转。

一楼有死士咬着牙颤颤巍巍爬起来,竟是拼尽全力跃起,刀刃直朝李莲花背心而去。李莲花分明听得真切,此时竟毫无回头之意,任由自己背后空门大开,一剑刺向周疏同。

剑尖即将没入周疏同胸口的光景,刀刃已然绞上了李莲花的衣摆。然而下一刻,忽有一把长刀自下而上挑砍而来,那跃起的死士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连同手中利刃一并跌落至地面,整副身子摔得断骨支离血肉模糊。

几乎是同一时刻,李莲花手中剑锋已然吻上了周疏同的皮肉,直叫他双眼大睁唇齿微张,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吻颈穿胸而过。他略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颤抖着抬起那只蒙着树皮一般干枯皮肉的手掌,似乎是想摸一摸这块即将结束他二十年挣扎的冷铁。

可他到底没能将手抬起来。

身侧三尺之地,笛飞声落到二楼走廊里,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向李莲花。

大戏一场已然唱至了最后一折,笛飞声此时握刀的骨节白中透青,用力极深,不知不觉间带着刀身颤抖起来,直抖得刀上浓稠鲜血断着线往下哩啦。他今日所窥吻颈,犹见当年风,不似当年月,叫他一口气惯至喉咙口,顶得他心火乍现战意盎然,握刀的手几乎就要抬起来,刀尖直冲李莲花。

如此时机,实乃天赐。

李莲花只费了点力气从周疏同的肋骨间将吻颈拔出来,垂着眼晃了两晃,忽而脚下一个踉跄,好悬反手拄剑撑住了地面,右膝咚一声磕在地板上。他似乎牵起嘴角苦笑了两声,一口鲜血便溅到了袖口上,盖住了绣娘精心过手的青金蜡染纹样。

笛飞声刀口登时停住,自心底反出一股寒意来。他这口气提起来还没怎么着,就被一口血兜头浇了个彻底。他迟疑着顿在原地,眼中少见地浮现出一点茫然来。

静默良久,笛飞声收刀归鞘,上前两步至李莲花身侧,抬手便要握住李莲花脉门。李莲花却反应极大,先行使力将吻颈入木三分,继而手腕一绕便脱开了笛飞声伸过来把脉的手指。

脉门为武者逆鳞,李莲花此举倒也不算过激。笛飞声收回手去,从开场那石破天惊的一剑细细想到方才崩山碎玉的定局,愣是没想出到底是如今地上躺着的哪一人哪一招叫他受了这般内伤。

李莲花半跪着缓了缓,右手回转将吻颈收回去,开口时话音里还带着点喘息:“我观你内力,应当已经恢复六成。若当真有伶仃在此,恐怕全复之日不远。”

话至此处,李莲花扶着地板站起来,中途气力不继踉跄了半步。笛飞声下意识伸出手去,出手的瞬间便顿住了,只保持着一个不尴不尬的姿势不上不下。李莲花瞥过去两眼,道一声谢,接着叹道:“着实对不住,叫你白跑一趟了。”

笛飞声将手收回身后,意味不明看了他一会儿,继而负手立于二楼走廊边缘往下看:“此行也非全无收获。”

正东走廊坍塌成了废墟,江娴便顺着攀到北边,不要命的打法叫谢云怀躲避不得只能接招,一身青衣已沾染了不少灰尘。那灰尘同鲜血搅成泥泞,叫他看着竟是一身少有的狼狈。

笛飞声目色黑沉,喜怒皆收,只看了不过三招,便下结论道:“万人册将她排在谢云怀后面,着实低估了。”

暗搓搓躲藏了整出戏的小厮此时大摇大摆坐在走廊边角。那处栏杆方才被李莲花一剑掀开,小厮便耷拉着两条腿晃荡,手中十分自觉端着周疏同房里的一份堰梅冰糕,正拿了一块往嘴里送。

李莲花瞄他两眼,转过身去望向江娴,道:“但凡是个女子,排在哪里都有人不服气。你就算将她排到第一第二,也照样有人把她当个软柿子拿捏。”

正北栏杆后,江娴推掌反拧,指间劲道断了长生扇三根扇骨,掌拧为拳的同时疾速上冲,正中谢云怀下颚。

“笛盟主,”李莲花拢着双手淡淡道,“我知你为何不杀女人。”

笛飞声神色如常,未有半分变化。

李莲花便接着道:“因女人天生力弱,与男子生理之上有如天堑。女子练十年拳脚,甚至可能挡不住同年龄男子未曾练过的一拳。”

谢云怀踉跄后撤,竟借力翻身而起,扇骨紧合重重砸向江娴天灵盖。

“可笛盟主,”李莲花嗓音清隽,咬字吐息间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女人可柔弱如水,亦可坚挺如山。”

江娴立于原地不动不摇,双手自右至左,先由左手掌侧截住谢云怀手腕推开,右手自眼前从左至右,与左手相对而转,趁谢云怀手腕被推到左侧时,左手忽而贴上他的腕脉往后一拽,右手并指为刀重重砸向他脖颈,看着竟是一招粘腻至极的太极云手!

骨节碎裂声清脆响起。

李莲花的话音仍在继续:“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谢云怀仰头望天瞳孔微睁,唇齿动了动,硬是吞下了一声痛呼。

“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

江娴攥着他腕脉的左手朝外猛力一拽,叫谢云怀重心不稳,滚着沉闷声响猝然摔到栏杆上。

笛飞声忽然问:“杨晚照同她是什么关系?”

李莲花想了想,不确定道:“朋友?”

不过瞬息之间,江娴最后一掌已然拍了出去,半角栏杆应声而碎。谢云怀被这股力道直接推出了走廊,于半空中捞了满目烛影,轰然摔在一楼戏台子上。遍地尘霾被这坠落激得上下翻滚,抱着满室血腥气一同惊慌失措。

李莲花倒吸一口凉气,惊觉这销金融骨的望山春此时入目尽是疮痍。他抬手蹭了蹭鼻尖,头略微歪向一旁小厮:“你们这楼......看着当不算贵罢。”

小厮咬着一块冰糕,含糊道:“瞧您说的,多便宜您也赔不起呀。”

见李莲花不自觉揉着眉心,小厮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将碟子放到一旁,掸了掸手,才道:“掌柜的有言在先,江姑娘入我望山春五年,今日一楼光景,算他相送。”

李莲花顿时原地复活,唇角轻轻松松勾出一场悲天悯人。

一楼戏台子下头,江娴稳稳站定,脑后发带连着肩肘珠链摇晃作响。谢云怀被自己呕出来的血呛了气管,咳了半晌方才止住,此时安安静静躺在台子上看向楼顶那一方红烛,忽而轻声开口。

“我见她时,伶仃之名已经安在她身上了。我为她不顾一切,算计燃灯鹤鸣,又得罪了净土宗与武当,好不容易将她救出去的。”

谢云怀说:“我是真想同她过日子。”

他话音方落下去没多久,尾调竟打了个弯。默然良久,谢云怀颤着声线道:“.......可我已为了她,再无容身之地了。”

“说得倒像她十恶不赦,”江娴敛目,语气沉了下去,再听不出起伏来,“你要脸吗?”

“都一样,”谢云怀突然笑起来,这笑声惶然凄楚叫人心中惴惴,“江娴,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江娴双手交握落于腰封之上,闻言只轻轻笑了笑,似乎所有气力都在方才那一场拼命中耗尽了。

“我自然算不上好东西,”她轻着声色开口,“可姓谢的,我若入风尘,便是来要你的命。我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照样是来要你的命。”

“至于其余的,”江娴抬眼看向台上谢云怀,语调越发轻柔,尾音近乎喃喃道,“我不在乎。”

尸体落着木屑铺了一地,烛火乱跳间尤为瘆人。谢云怀忽而缓慢侧过头去,掌心抓住了身下一片漆黑碎木。

“你等了我五年,我找了伶仃五年,”谢云怀用尽气力勉强牵起唇角,操着气音道,“江姑娘,别不信,我没想将她送给旁人。”

江娴没看他,也没出声,整个人站于东边废墟前,烛火拢下来,宛若一尊美人像。

手中碎木已然刺入掌心,谢云怀望着头顶光影反复重叠,目光忽而穿透烛火、穿透围栏、穿透楼顶,落到了不知何年何月那一眼无边风月中。

他的声音逐渐落下去,到最后连同呼吸一并消散开来,只剩尾音尚未绝迹。

“死到临头,”他喃喃道,“我还是想见她。”

 

09

最后一折唱词落幕,江娴周身气力跟着谢云怀的呼吸一同被抽空了。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只觉得三楼之上那满目烛火汹涌着朝她袭来,腿脚登时一软。

倒地的前一瞬,她似乎听见了自己身上珠链坠地的碎裂声。

眼看着江娴仰面软倒,李莲花叹了口气,揉着胸口看向身旁:“笛盟主,能否劳驾?”

笛飞声道了声麻烦,当即展臂一捞,揽着李莲花的腰身运起轻功,稳稳落在一楼地面。

李莲花也没有道谢的意思,掸了掸袖口正要上前,腕脉忽而被笛飞声一把抓住了。

李莲花皱了皱眉,倒也没再躲了。

笛飞声眉心越发紧皱,掐着他脉搏的手指甚至留下了两痕青紫:“这不是摧神之伤,这是毒。”

“李相夷,”他道,“你中毒了。”

“是啊,中毒。你.......”李莲花原本神色敷衍,此时却忽而怔了一怔,轻轻啊了一声,“你不知情?“

笛飞声心下一沉:“你这是何意?”

李莲花这次盯着他看了很久,眉目间似有恍然。

“哦,明白了。”李莲花笑了一笑,一手如鱼滑脱桎梏,转身走到江娴身侧,缓慢蹲下来,两指搭上了她的脉。

江娴躺在地上任由他把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头顶红烛,忽然道:“李神医,我有一点想她。”

只是脱力,伴肺腑内伤,问题不大。李莲花索性席地而坐,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她说你们认识最久。”

江娴反应有些慢,此时顿了顿,目光仍未收回来:“记不清了,总得有快三十年。”

李莲花点头:“半辈子了。”

江娴盯着红烛不言不语,胸口起伏都看不真切,直到眼眶酸涩方才放开,喘了两口粗气,再说话时只淡淡的,语调照旧盛不住情绪。

“我跟她一块儿被拐到勾栏里去的。后来我们两个跑了好几次,没跑成。最后一次我跑得最远。跑着跑着,我就听见后头有声音。阿照在哭,老鸨在骂,护院在打人。我没敢出声,没敢回头,一路从柳州跑到了江陵。”

彼时江娴在这条路上遇到了她后来的师兄,自此清清白白一身风骨,得以名列万人册,通晓百家之长。可她总觉得自己就没离开过那条路,就着梅雨季的湿冷与泥泞,一跑跑了二十年。

她说:“我有二十年没踏足过柳州了。”

“我把她一个人扔在烟花柳巷里二十年,”江娴依旧眼也不眨地望向烛火,唇角弧度越发明显,此时竟带上了一点咬着牙的无力感,“李神医,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声响落在李莲花耳朵里格外轻而稳,他却觉得语间森然与悲怆已然满溢。他坐在原地翻了一下眼皮,想到一句便说一句。

“五年前我路过柳州,去城里打个水的功夫,楼外面爬来了一个人。”

江娴眼珠略微一动。

“我见她时,她上下筋脉尽断,浑身多处挫伤,已是奄奄一息。我只留她在莲花楼里住了七日。”

“最后一日,她在楼外点起了一把火。琴也好,人也好,伶仃的传说至此终结。”

“周家深不见底,一步一杀机,”末了,李莲花抬起头来,手下以拇指拂过江娴手太阴经,一丝扬州慢内力悄然钻入其中。他道,“我没有救她,是她自己爬出来的。”

江娴眼眶酸涩至极,全身上下再无半点气力,只觉得连抬起眼皮都艰难万分。

李莲花站起身时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黑雾。他不动声色晃了一下头,半晌才感知到周遭声响回落耳中。他低下头去看向江娴,脑后发绳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到了身前。

“她其实有话要我带给你,”李莲花道,“只是我想,你那时不愿听。”

五年前的江娴不会想听,现在的一捻红照旧不想听。江娴甚至感到厌烦,李莲花就算一字不言,她也知道杨晚照会对她说些什么。她会咒骂,会不屑一顾,会居高临下宣判她江娴的懦弱,甚至会报复一般笑得大人大量,原谅自己幼时足以毁了她一生的凉薄。诸如此类,在这些年的午夜梦回中,江娴已经听了个遍。可她此时怔怔然迟钝着,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李莲花便温声开了口。

“柳州山茶,尽在昭云一峰,辰时景致最佳。”

“你若想看,”他的声音轻轻落下,像是山茶花瓣压在了信笺上,“切莫误了时辰。”

一股巨大的酸涩陡然淹没了她。江娴眼中红烛逐渐模糊不清,抬手蹭过,才发觉已然满脸水渍。泪水自此之后越流越凶,她索性不再擦了,双手张开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李莲花胸口下坠感越发明显,此时闭着眼出了口气,半晌方自濒死感中挣扎出来,缓步走到望山春门口,就着月色铺陈,转头看向抱臂靠在门框上的笛飞声。

笛飞声的目光仍在江娴身上,这时沉着声音,没头没尾问:“你如此这般,命都舍下,就为了五两银子?”

李莲花着意想了想,总觉得这话听起来衬得他像个财迷,于是只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了。

笛飞声收回目光,没做出什么评价来。他的神色忽而认真了三分,抬眼看向李莲花:“我只问你一句话。”

李莲花不言不语,静待下文。

笛飞声问:“你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李莲花喉头一动,试图临时措个词,结果半天愣是没想出来。笛飞声面色一沉,眼中风暴骤起,一手如电,瞬息间掐着李莲花的脖子将他抵在了门框上。

李莲花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看看他抵在自己脖子上这只手,又抬头看向他爬满血丝的双眼,啧一声道:“你这究竟是什么习惯?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楼里红烛摇曳,楼外月华流照,笛飞声被两边夹在中间,此时神色形如魔怔。他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极力控制着因用力过度而打着颤的唇齿,一字一句吐出来,像是字字裹着鲜血与碎肉:“你以为.......你以为是我下的毒。”

李莲花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直往下坠,半晌方叹口气道:“误会,误会。”

笛飞声手上力道却是一紧:“我一直以为当年我险胜你半招,所以才是天下第一。今日你告诉我,胜之不武。”

“我笛飞声确实刀尖悬命强求武道,此生所行之事无所不用其极,可李相夷,”他话音忽而停顿,牙齿因力道过大磕碰在一起,撞出了血肉翻搅声,“......你不能这么羞辱我。”

周遭声响骤然沉寂。

李莲花近乎荒唐地想,我羞辱你什么呢?

他早些年什么人都恨,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就一遍遍在幻想里大开杀戒。诸如此类情形,笛飞声总是被他漏掉的一个。

李莲花以为他死了。

可如今他好端端站着,功力全复指日可待,倒跑过来在他这个将死之人面前大发脾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突然想自己十年前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拼命想强求一个体面,强求一个热烈,强求一个光明正大,强求一个君子死节。可十年前想不明白的,在阎王手底下挣扎十年也总该想明白了。

过刚易折,过慧早夭,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遗憾。故人已死了十年,笛飞声到底是胜不过李相夷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李相夷葬身东海,四顾门烟消云散,金鸳盟蛰伏待机。十年恩怨如花逝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当年故人已非故人,有人登顶,有人退隐,有人挺直脊背逼着自己向前,有人埋首臂弯掩面嚎啕大哭,十年零落死生师友,回首尽皆面目全非。

只笛飞声依旧是笛飞声。他手中长刀,照旧一往无前。

李莲花心里忽然升起一星半点的怅然。那怅然一经发现便再也无法忽视,自心口顺着筋脉流经肺腑,生生燃起了一场焚身大火。

“笛飞声,”李莲花轻声唤着,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只一动,唇角便渗出血丝来,“我......”

第一口血呕出来之后,剩下的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李莲花发觉自己竟再说不出话来,眼前黑雾逐渐编织成网,以铺天盖地之势朝他拢过来。

跌落深渊的前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扯着唇角自嘲过的。

可见这世道总看不惯人舒心。刚有那么点痴心妄想,转头就遭报应了。

 

 

尾声

 

缓慢而有节奏的颠簸持续了整个梦境。李莲花醒来时,入眼便是一个宽阔的脊背。他这会儿神思还没回拢,只觉得自己是被人背在脊背上往前走。周遭天色已然透亮,林中雾气纷扰,迎面便扑了一脸泥土的湿意。

李莲花眯着眼睛看了看身下那人头顶的银冠,语间缠着深不见底的倦意:“去哪。”

笛飞声脚步稍稍一顿,只冷声道:“金鸳盟。”

李莲花啧一声,喃喃道:“你去归去,带着我做什么?”

笛飞声沉着脸色答:“绑回去,关起来。”

李莲花嗤之以鼻:“粗俗。”

“你精细,”笛飞声说,“有本事从我身上站起来。”

李神医能屈能伸,哼唧了半晌,说:“我还有座楼,停在镇子上。”

笛飞声言简意赅:“充公。”

李莲花神思逐渐跟不上了,阖着眼睑道:“我拖家带口。”

笛飞声骤然冷脸:“杀了。”

李莲花悚然,勉强打起精神:“哎,你听错了,拖家带狗,拖家带狗......”

笛飞声默然不语,只接着往前走。

身后沉默了许久,久到笛飞声几乎要以为李莲花又趴在他脊背上睡着了,才听见身后声响再起。李莲花开口时,语间的疲倦与囊涩都在这三个字前面尽数褪去了。

他说:“笛飞声。”

这三字一字一顿从他喉间翻滚而出,温吞着落进了笛飞声耳朵里。就在话音落下的当口,笛飞声忽而觉得李莲花似乎垂下了头,鼻腔里喷洒出来的气息叫他脖颈氤氲起潮湿意味来。下一刻,他的后颈挨上了一片颤抖着落下的温软。

笛飞声心下猛然一跳,竟觉得颈后潮湿意尽数化作滚烫,自后颈起,叫他全身上下都不得安宁。他脚下步履登时一停,立在山间林雾里,静静等着下半句。过了许久,他才听到有微弱叹息声从身后飘过来。

路走偏了,他说,你回头罢。

周身雾气紧跟着这句话包裹了笛飞声,叫他浑身泥泞不得挣脱。他的心沉沉坠下去,沉默半晌,冷然道:“你希望我回头吗?”

“没这意思,”李莲花勉强抬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道,“眼看着要万劫不复了,出于良心,我总得象征性劝一劝。”

清晨日光铺了几缕下来,经叶片缝隙渗透,融化了半顷浓雾。笛飞声缓慢合上眼,沉声道:“李相夷。”

他咬这三个字时,总带着一点不自觉的认真,以至于此时话音停顿下去时,尾音竟轻飘飘浮在空气里,被山间微风拂出了半尺波澜。

李莲花半梦半醒,阖着眼,等着听他的高见。过不多时,他却听见自身前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叹息。

这叹息并不十分清晰,甚至语调沉劲,唇齿着力。可话至终结时尾音却不自觉打了个转,便自顾自往叹息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

他道:“......你可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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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缩回舒适区,风格可能就不讨喜了

*这篇属于计划外,大概不会有插画。

*还是希望各位能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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